文◎黃怡/人本教育札記總編輯
每回聽到人家把鳥兒剪羽、貓咪去爪、狗狗滅聲…我總多少有些難過。是的,我們不希望鳥兒飛走,不希望貓咪把傢俱抓得稀巴爛,不希望狗狗亂叫引起鄰居抗議…希望牠們能夠陪著我們,過快快樂樂的、沒有麻煩的日子,但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要永遠能夠照顧牠們,隨時能夠保護牠們。

試想,萬一鳥兒哪天偷溜出籠子,碰到嗜抓的貓咪或疾駛而過的車輛等,剪翅的牠不能高飛,可能在劫難逃;沒爪子的貓遇上追牠的狗,被逼到角落時,因為伸不出爪子來,可能無法爭取到竄出的空隙;聲帶切除的狗,可能在小偷進門的一煞那,被當頭棒擊,只因牠有口難叫,牠想向你求援也來不及了。

動物的兩難:麵包與自由
牠們都是我們一般所稱的「寵物」,西方的動物保護運動者,為了突顯寵物的生存地位,建議大家改稱為「陪伴動物」,強調人類應該像對待其他人類的同伴那樣,除了讓牠們有吃有睡等之外,還要尊重牠們的身體權,甚至必須在考量安全的狀況下,精心為牠們保留行動權。因此,我們常看到西方的人家,連接屋子架起網狀隔離的通道直達庭院,讓貓咪可以走到室外聞聞花香、曬曬太陽、看看鳥,或是在公園裡為狗圍起社交草坪,讓牠們可以跑一跑、認識朋友等,不至於一溜煙不見了,淪為流浪動物。

然而再怎麼為陪伴動物設想,牠們畢竟還是「圈養」的動物。雖然不像雞豬牛羊等,圈養是為了任人宰割下肚;不像馬驢騾駱駝等,圈養是為競賽騎乘載重;不像魚缸裡的各種魚、動物園裡的各式動物,圈養是為了供人觀賞…但所有這些動物,身為會「動」之「物」,因為在圈養的狀態,牠們原有的、「動」的自主權消失了,事實上,即使是最好命的寵物,仍然是不自由的。

你很容易分辨出什麼是不自由的動物:牠們因為無需自行覓食,整天無事可做,往往吃得過多、睡得過久,在動物園裡的動物,常常會出現搖頭等刻板動作,在家裡的動物常會過胖,無聊至極,甚至會啃椅子腳、桌子角等。生命的意義,對於動物園的動物,只存在於期待那個餵食的人早點到來,對於家裡的動物,則還是等餵食罷了,狗比貓多一項,就是主人或許會帶牠出去逛逛尿尿。

動物是無辜的,牠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為哪一種情況的「圈養動物」;野生動物如果可以選擇,是不是寧可被圈養,而不要每天在叢林荒野操勞奔走,安了這頓沒那頓的,我們也無從理解。但自由或麵包,對於任何動物(包括人在內),都是撕裂般的痛苦兩難,這點不難理解。

我們無法譴責那些圈養陪伴動物的人,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有更多動物會流落街頭,病死、被車撞死、被收容所安樂死…我們譴責動物園或馬戲團等,是因為購買野生動物只便宜了偷獵者,如果你看見三隻野生動物出現在動物園,就已有七隻或更多隻死在來到動物園的路途上;且不提動物園吧,譬如許多年前台灣人嗜養紅毛猩猩,那些幼猩猩,都是必須打死母猩猩,才可能硬搶而來。

我們應該譴責的是人類,我們,這種雙手萬能的大猿,在兩三千年來把地球的資源佔光了,我們沒有保留太多大自然給其他物種,要知道,大自然是就是其他物種的「麵包」呀,而連麵包都沒有動物,如何談自由。

馴服的肉體.馴服的心智
可是很奇怪的,許多人類的家庭,或許沒有圈養寵物,卻圈養了孩子──人類的後代。如果你想想現在一般都市文明裡生活的孩子,不禁會一掬同情之淚:他們從小到大,雖然沒被關在鐵籠子裡,或是不曾脖子上鐵鍊、以繫帶牽著,但他們的四周確實有一層層有形無形的罩網,限制著一切自由。
 
在孩子的基本人權方面,「世界兒童人權公約」第十三條規定「兒童應有自由表意之權利,該權利應包括以言辭、書寫或印刷、藝術形態或透過兒童自己決定的媒介,不受國境限制地尋取、接受、傳達任何資訊與意思。」兒童的表現自由,我們尊重了嗎?有多少孩子,連要自己畫些什麼、寫些什麼等,都從小被過度指導而受到壓抑?譬如第十四條「應尊重兒童思想、良知與宗教的自由權利。」有多少孩子,連要閱讀什麼,都從小被過度引導或干涉?又譬如第十六條:「兒童之隱私、家庭、住家或信函不可恣意或非法干預,其信用與名譽亦不可受到非法侵害。」你注意到了嗎?你曾經和多少朋友議論過自己(或他人)孩子的隱私?你以為他們不知道嗎?

而層層的罩網,還包括學校體制,這個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從人六歲到十八歲的從事無限評量的龐大機器,在法國社會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規訓與懲罰》一書中,有極深刻的著墨,他說:「工廠、學校、軍隊都實行一整套微觀的處罰制度,其中涉及時間(遲到、缺席、中斷)、活動(心不在焉、疏忽、缺乏熱情)、行為(失禮、不服從)、言語(聊天、傲慢)、肉體(「不正確的姿勢」、不規範的體態、不整潔)」)、性(不道德、不莊重)。…在必要時,任何理由都可用於懲罰微不足道的小事,每個人都發現自己陷入一個動輒得咎的懲罰羅網中。」凡此種種,這些「強制性與連續性的形式,是為了確保某種發展」,最後製造出一個「馴順的肉體」。

傅柯又說,對肉體的評量之外,我們每個人自小都必須不斷的考試,「通過一種不斷重覆的權力儀式,考試被編織在學習過程中。…學校中的考試,是一個永恆的知識交換機。」因此,我們除了是「馴順的肉體」之外,也養成「馴順的心智」。更令人心驚的是,這兩種評量,在孩子回到家裡時,往往大人還繼續接著做,從而產生傅柯所謂的人類社會的「全景敞視主義」,是一種「持久的、洞察一切的、無所不在的監視手段。」

人類歷史上,「全景敞視主義」運用得最徹底的地方,一是監獄,二是精神病院,在早期,甚至這些場所的建築都是根據「全景敞視主義」的需要而建造的。如果就這些有形無形的罩網而言,我們會發現,比起一般寵物,雖然孩子可以往返於學校與家庭之間,但他們肉體上、心智上的自由,其實也是相當有限的。

且不必談如何「使小孩成為他自己」了,因為他不會知道什麼叫做「自己」,他的自己是你們、你們的學校,是社會所形塑而成的。

難怪有些小孩會羨慕家裡的寵物:「小黑,你好幸福,都不用上學!」

使「動物」成為他(牠)自己
許多國家都有流浪貓狗問題,不少比例是被主人棄養的。人類在正常情況下,是不會遺棄自己小孩的,但是在許多社會裡,把小孩「寵物化」的傾向,卻更令人憂心。

一般人養寵物,是不會使關心要「使動物成為牠自己」這類事題的。動物,即使同樣是貓狗,生理構造與特徵雖然相同,卻像人一樣,有非常多種天生的個性,譬如我有一隻貓,堅持一定要把乾料用手爪從碗裡勾出來,放在桌上吃,而有一些狗就是特別愛玩…但人對寵物,即使注意到個別的差異,通常不會因材施教。很多父母就是這樣,從來不去分辨,為何哥哥做得到的事情,妹妹做不到。

一般人養寵物,只要餵飽牠們就好了,很少去注意哪隻貓狗今天是不是不開心,以及如何使牠開心一些。如上所述,其實孩子每天承受的壓力是很大的,他可能睡眠不足,可能不同意老師灌輸給他的各種觀念,可能對學校加諸他的規約憤憤不平,但許多家長不覺得這些是重要的,必須和孩子詳談的事情。

一般人養寵物,最注意的是「不要讓牠們跑掉」,而很多父母,從來不讓小孩離開他們可以管控的範圍,小孩的房間,更是隨時可以出入,因此,小孩要有什麼隱私是很困難的。就像動物園住著許多動物,吃飯、排洩、交媾等,我們買張門票進去,就一覽無遺;成長中的孩子,是除了動物園裡的動物之外,被監看得最多的動物。當我們在監獄、在精神病院「全景敞視」犯人或病患時,我們是怕他們逃跑或自殺,當我們「全景敞視」孩子們的時候,常常是假「愛」與「關懷」之名。

快樂的面對生命
一般人養寵物,最在意的是「叫得動」寵物,那表示牠還「認主人」,忠誠度沒問題。當我們叫不動孩子們時,我們說他們「不孝」。主人或父母比較難跳脫自我意識,問問:「到底我的寶貝要什麼?」很難告訴自己,我們給他(牠)們的一切是有問題的。

小黑並不需要你再給牠開一個牛肉罐頭,牠希望的是你陪牠去公圓裡溜溜;牠不是生來就為了做你的陪伴動物,事實上,假使你拋開「主人」的身份意識,會發現即使所謂「陪伴動物」也是雙向的,你也是牠的陪伴動物,要如何做,才能使牠感到你對牠的愛呢?

小明並不需要你再給他買個電動玩具,他希望的是可以讓你坐下來,告訴你他睡眠嚴重不足,學校裡的功課進度對他太困難,而老師的態度又令他害怕,他想放棄這一切…。你如果可以放掉「父母」的身份意識,可能會發現,小明和當年的你,困擾是大同小異的,因為這個國家的教育制度多年並未改變太多。你可能熬過來了,但他或許熬不過去,你生他、養他,難道就為了讓他繼承你的焦慮與不滿?是這樣的嗎?再想一想,有沒有變通的其他可能做法?

相信你們可以比我舉出更多更好的例子,因為你們其中有很多人養寵物,這個年頭,已經幾乎沒有人是為了抓老鼠而養貓、為了防小偷而養狗了,有很多人養小孩,也甚少人冀望養兒來防老…。那麼,你為了什麼辛苦、為了什麼忙?豈不是為了對於自然的造化存著尊敬之心,為了禮讚生命,而願意照顧生命?

那麼就再想想生命是什麼吧,想想你的生命,想想你周圍的生命,想想一棵樹如何在適度的四季變化中,悄悄地長出它們的樣子,如何的千姿萬態,如何的從容不迫…然後,很多面對生命的快樂小秘方就隱藏在裡面了!


【作者介紹】
黃怡自2007年一月號接掌「人本教育札記」至今,之前她寫作、編輯、旅行,自由倘徉於台灣的文化界,現在,以照顧流浪動物為樂,家有十一隻狗、七隻貓,天天向身邊的小動物學習生命怎麼過,不知老之將至也。

註:此文為11/8師培課程「如何使孩子不淪為你的寵物?動物權、兒童人權與人本主義」課堂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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