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英

  〈賣油翁〉實在是很精采的小品文章,歐陽修竟然能用那麼少的字,傳達那麼多東西,實在令人驚奇。不過,更令人驚奇的是,各個版本的教科書,竟一無例外地都認為主旨是「熟能生巧」,頂多再加上「不可自矜」;但任何正常人看了 (參見所附原文),不都覺得這是平民百姓對達官貴人的「打臉文」嗎?重點應該是在突顯庶民智慧,或人的普遍價值,怎麼會變成「教訓文」呢?(〈賣油翁〉原文請見文末)

以下,我們要透過探討這一課的教法,來彰顯兩個重要的「方法學」;同時對一般教科書提出評論,特別是關於他們褻瀆先賢,妄刪古文 (又不說明)這一點。為了節省篇幅起見,我們只提出課堂討論的各個問題,以及可能的討論方向;至於教學的細部流程,或課堂進行的各種手法,就留給讀者自行發揮。


方法學

在理解、澄清、甚至是建構一個概念的時候,或是要思考一個「為什麼」的問題的時候,有一個簡便的方法,就是「從它的對立面去想」--以下我們把這個稱為「法一」。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卡爾.波普曾說過:「凡有所主張,必然是有所反對」;那麼從反對的那一面去看,必然大大有助於理解那個主張。

例如,想要說明「杯子是什麼」的時候,除了想當然爾的「多圓柱狀,供喝水用」之外,最好也想一下「什麼不是杯子」:我們是根據什麼說水壺不算杯子呢?

這裡涉及「會不會問問題」的問題,就前例而言,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抓到「對立面」的意思,或想到水壺;所以,關於「提問」也有方法,簡單說就有兩點:首先,要盡量進入「實際的情境」,而不要只停留在抽象的語詞,也就是,喝水不單是喝水,也要把喝水的各種情況帶進來(這樣水壺就自然會出現了)︱以下我們把這個稱為「法二a」;其次,要盡量站在「吐槽(質問,挑戰,找麻煩)」的角度去問,也就是,什麼圓柱狀?不要講到我的腰︱這樣就會想到水桶:做為杯子的對立面,你看,也不輸給水壺︱以下,我們把這個稱為「法二b」。

以上的「法一 (關於理解)、法二 (關於提問)」,其實是培養「批判思考」能力的法寶;學生若能對此略有體悟,就遠比學會一篇古文重要得多。

課堂討論

以下的各個問題,基本上還是有個先後順序,代表了思考的邏輯;而整個文章的「文眼」,應該就在「惟 (但)手熟爾」這個關鍵句,所以應該可以先從它開始。

1.        針對某項精巧的技藝,說「無他,惟手熟爾」,到底是想表達什麼?

我們可以用「法一」來想:既然特別說「沒別的 (無他)」,那就來想「別的」可能是什麼。依照「法二a」,我們來設想各種情境,例如,看了王健民投球,或喬丹射籃,觀眾會說什麼?應該沒有人會說「只是手熟而已」,而應該會提到天賦,教練,訓練方法,資金…等等。

所以,賣油翁給康肅公 (「康肅」是號,本名陳堯咨;他官職不低,故稱「公」以示敬意)「手熟」的評語,意思很明,就是說「沒什麼了不起」,因為,這「只是」、「單純是」、「完全就是」熟練罷了,並不需要特別的天賦,也無須什麼不傳的祕訣…(這個評語是否公正是另一回事,此處我們只探討文意)

2.        「手熟」是什麼意思?

再用「法一」來思考:如果不是「手」熟,那可能是什麼「熟」呢?就「熟」而言,手的對立面會是什麼呢?

依照「法二a」,我們來想一個情境,例如說學英文,我們常會聽到人家說「口到」、「耳到」、「眼到」、「心到」…等等。所以,說「手熟」,就隱含著口,眼,耳,心…等都不那麼重要,或不是關鍵 (當然不是說都不必用到);也就是說,不是「泛指」各方面的熟悉,甚至連「心的熟悉」都不用著。

這樣看來,手熟,就是「只要常常用手摸弄」,甚至是「下意識」(所以無須用心)地摸弄,「摸久也就熟了」之意。這樣一來,手熟就不會等於「苦熟」--我自創「苦熟」這個詞,用來代表歷經「反覆苦練」的「熟悉」;「苦熟」一定是處心積慮,恆心毅力的結果,可以和上述的不知不覺,自然而然的「手熟」做為對比。

但這樣解讀手熟二字,會不會太「尖銳」了?能不能符合本課的脈絡呢?我們可以繼續思考。

3.        賣油翁說自己「倒油入孔」的本事只不過是手熟,這是故做謙虛呢?還是真心認為如此?

這一次,我們用「法二b」,來對賣油翁吐槽:你說你的絕技「只是手熟」,好像都不用苦練,就「手到擒來」,這誰能相信?你這樣說,不怕教壞小孩,從此小孩都不肯苦學了嗎?然後用「法二a」,設想他實際上是怎麼練的。

如果進入「賣油討生活」的實際情境,再依照「法二b」幫賣油翁想想,他可以怎麼吐槽回來:你以為我吃飽了沒事,有那個美國時間去練這個?我可不像康肅公領著國家的薪水,每天在院子裡玩耍。

於是我們會問:難道那不是你每天必做的工作嗎?賣油翁會說:我每天倒油是沒錯,但有必要在葫蘆口上放錢,故意找自己的麻煩嗎?我們會說:你為什麼放錢我不知道,但是,不放錢去練,你怎麼練出這付功夫?賣油翁會說:油是很貴的你總知道吧,如果放錢去練,在練成之前,早就弄得滿地都是油了,我還拿什麼去討生活啊?

看我們楞在那兒答不上話,賣油翁繼續說:我早就告訴你是「惟手熟爾」,你怎麼就不信?我每天往葫蘆口倒油,即使撒出來,也只會撒出一點點,因為葫蘆口沒那麼小啊;然而,久而久之,我的手 (注意,是「手」)越來越穩,有一天忽然發現,咦,葫蘆口已經嫌太大了,我想往左,就可以沿著葫蘆口的左緣倒進去,往右就可以往右,完全都不會撒出來。於是,我靈機一動,就放一個錢上去,哈,不是蓋的,我真的可以從錢孔裡倒油!從此之後,這就是我賣油的附帶表演,還往往可以拿到額外的賞錢!

經過以上的虛擬對話,現在,我們應該可以確定「手熟」以及「惟手熟爾」的意思,就正如前述的解讀;因為,依照賣油翁的實際的經驗,他的解讀當然就只能是如此--而我們正是在解讀他的解讀,因為在文本中,手熟本來就只是從賣油翁嘴裡說出來的話。

4.        看過賣油翁的表演之後,康肅公除了「笑而遣之」之外,還可能有什麼反應?(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法一」的結果)

他可能大為敬服,因而延之上座,以便正式請益;也可能出言反駁,和他展開一場辯論;或惱羞成怒,叫人將他亂棒打出。

康肅公看過「倒油入孔」表演之後,如果要反駁他,會提出什麼論據?

依據「法二b」,康肅公會說:倒油是倒油,射箭是射箭,二者不可相提並論;你倒油只是手熟,我射箭的功夫可不是手熟就能得來的。但這只是自己下自己想要的結論,其中並沒有任何「論據」可以說服別人;所以,必須再依「法一」,到手熟的「對立面」再去找找看。

最簡單的,可能是「臂力」的條件(當然眼力可能也很重要)。要拉開一張猛弓,定住瞄準,再放手射出,確實和倒油不同;油是受到重力自然下落,箭若不靠弓卻不會自己飛出。所以,不可以從倒油的手熟,推得射箭也是手熟,因為後者可能還要加上臂力強大的條件。不過,賣油翁如果能從大簍中倒油入孔,以上的辯駁就無法成立了,因為要舉起很重的大簍,再維持雙手的穩定,那可能比拉弓還難。

因為文本裡完全沒有提到這一點,我們可以合理推測,賣油翁「惟手熟爾」的評論,正是因為康肅的弓不夠硬,或看不出康肅的臂力有什麼特別,當然也包括著看不出還有什麼和倒油不同的更厲害的地方--這正是「惟手熟爾」四個字的真義;它的真義絕不會是一般人心裡想的「苦熟才能生巧」。

現在,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測,或者也正因為康肅自知也是如此,文本中才沒有出現康肅反駁的情節;否則,以他「自矜」的心性,哪會這麼容易就放賣油翁走呢?


1.     針對某項精巧的技藝,說「無他,惟手熟爾」,到底是想表達什麼?


2.     「手熟」是什麼意思?


3.     賣油翁說自己「倒油入孔」的本事只不過是手熟,這是故做謙虛呢?還是真心認為如此?


4.     看過賣油翁的表演之後,康肅公除了「笑而遣之」之外,還可能有什麼反應? (這個問題本身就是「法一」的結果)


5.     康肅公看過「倒油入孔」表演之後,如果要反駁他,會提出什麼論據?(以上五項的討論內容,見本文「上篇」)


6.     對於康肅「笑而遣之」的「笑」和「遣」,可以有怎樣的解釋?

最直接的解釋,承接我們前一個問題的結論「康肅接受了賣油翁的評論,認為自己的箭術真的沒什麼」,所以「笑」只是自嘲;而在自嘲的同時「遣」之,就是叫他快走,別再囉嗦了,以維護自己的面子,說其中仍有一點惱羞成怒的成份大概也不為過。

但也可能他並不是真的以其言為然,只是出於「量大」,不想與一個「老百姓」做口舌之爭(何況人家還真有一項倒油的絕藝?);所以「笑」是表示「不與你計較」,但在「遣」之的時候,就露出他還是有「我在上你在下」的心態。

以上兩種「相反」的解讀,加上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的之間的各個漸層,似乎已經涵蓋了所有的可能;然而,如果我們再回到「法一」,要求自己從它們的「對立面」去想,那麼還有什麼可能?

還有一種可能是,「笑而遣之」只是一個「做出來」的表面的假相;其實是康肅隱約覺得賣油翁有點莫測高深,或者並非尋常百姓,而是大隱隱於市的荊軻紅拂之屬:「倒油入孔」只是他隨手之舉,真正的道行根本深藏未露。這樣一來,康肅的箭術自高,只是入不了他的法眼,或者暗暗符合他的「道」,所以得到「頷之」的肯定;無論是哪種情況,笑而遣之的「笑」,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表示,意思是「我知道了」,但我也知道「不宜說破」︱所以,請入上座你也不會答應,既然如此,只好仍然把你當成一個賣油翁而「遣」之了。

前述這種可能是否真的可能,取決於在康肅的眼中賣油翁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角色,這值得我們進一步從文本中追究。

7.     在歐陽修的筆下,「賣油翁」到底是怎樣一個角色?

如果不是進入康肅的內心觀照,也許永遠也不會想到賣油翁不止是「賣油之翁」而已;然而,這只是我們運用「法一」憑空想像出來的,還是文中自有相關的線索? 讓我們再次依照「法二b」進入實際情境去設想,並依照「法一」用事情的「對立面」來對比歐陽修所描寫的情境。

首先,一個賣油翁放著正經生意不做,卸下擔子看一個「官人」射箭,這就不尋常;一般而言,老百姓都知道沒事最好離做官的遠一點,更何況,他還敢「睨之,久而不去」?這也罷了,如果他能鼓掌叫好,也算是懂得湊趣;然而,他竟在那兒「微微點頭(微頷之)」,這就近於魯迅說的「腹誹」(註一),嘴上不說卻肚子裡議論,在那個封建帝王的時代,誰敢違犯這種「臣罪當誅」的禁忌?

接下來,就是對於「汝亦知射乎?」的質問他不但毫不退縮,還淡淡地回了一句「無他,但手熟爾」,這哪是一個尋常百姓能有的反應?對於康肅公進一步的訓斥「爾安敢輕吾射!」--「汝」字已經改成「爾」,問句已改為驚嘆句,所以是「訓斥」--這次,他甚至不回應,只開始表演倒油的絕技;而表演之後,竟然又重覆一次「唯手熟爾」的「淡話」,還加上「我亦無他」,言下之意是:我「也」跟你一樣的「沒什麼」。試問:哪個尋常百姓敢拿自己「沒什麼」跟做官的比呢?

這樣一個「現實上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人物,應該是作者刻意設計出來的,那麼,歐陽修的目的到底何在?這就涉及到本文的主旨,值得我們重新思考。

8.     幾乎所有的教科書都認為此文的主旨是在強調「熟能生巧」,一方面鼓勵敗不可餒:「只要多練,一定能成」;一方面勸戒勝不可驕:「爾亦無他,唯手熟爾」。那麼,經過前面各項思考之後,對於教科書所認定的主旨,我們可以有什麼不同的觀點?

經過前面針對文義的種種分析,看起來,歐陽修是故意塑造了一位「得道高人」,把他「打扮」成一個不起眼的賣油翁,又特別讓他把官人搶白一頓;看到這麼生動的一幕,任何人的第一個反應都會是:做官的竟被老百姓「打臉」,還真讓人解氣!雖然你上我下的階級差異是改變不了的,但講到真本領的時候,誰怕誰還很難說!

中國傳統的文人,從來只能服務於封建皇權,苟活於君君臣臣的意識形態之下;然而,做為知識份子,他們對於人之為人的本質,也不是全無感受或關切。從孟子的「說大人則藐之」以降,到司馬遷把遊俠和貨殖寫入歷史,直到羅貫中把孔明神格化,都顯示他們想要「以專業智能,和皇權平坐」的夢想。本文,或者也是在這個脈絡之下寫成的;而文章的主旨,也就很明白的是:絕對不要輕忽平民百姓,民間自有民間的智慧;現實上雖然有「治人」和「治於人」的分別,但每一個人的價值和尊嚴,都應該受到重視。

至於支撐起這整個場景的「手熟說」,是否就是傳統的「熟能生巧」的教訓呢?從文本來看,既然是「以我酌油知之」,重點當然在強調:這是從「賣油營生」的每日工作中,自然而然發展出來的本領(沒有哪個賣油的會自找麻煩故意從錢孔中倒油,參見前面「第三個問題」);也就是說,真本事是在「無所求」的心境下,因為摸久了,才摸出的門道,所以是「唯手熟爾」。表面上看,這說的也是「熟能生巧」,但強調的是「自然熟」 (不刻意)、「純潔熟」(不功利)、「高興熟」 (不苦練)、「水到渠成熟」 (不著急)--一言以蔽之,就是「手」熟、而心裡不熟︱不「熱」啦!

反過來說,如果懷抱某種「志向」,一心做著「熟能生巧」的美夢而刻意苦練,那就不合於這位高人的「道」了︱至於他說康肅的箭術也是「手熟」,是故意諷剌還是對他的謬賞,那就留給康肅自己去咂摸其中的滋味。所以,這文章哪有任何一絲「勵志」或「勸驕」的味道呢?恐怕還和那種「教訓人的嘴臉」恰恰相反吧?


9.     前述的「不同於教科書」的觀點,還有沒有更具體的證據?

證據就在文本之中,可惜被教科書編者給刪掉了。教科書所刪掉的,是全文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句:「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斲輪者何異?」(註二);歐陽修正是用這一句話點出:我的賣油翁,是另一個庖丁和輪扁;我寫的故事,是另一個平民和王公的交鋒。

在「解牛」的寓言中,名廚庖丁對文惠君說:「我能順著牛身的自然理路,才可以游刃有餘,不像別人常常要換刀」;在「斲輪(砍木製輪)」的寓言中,名匠輪扁對桓公說:「我的技能是得之於手應之於心,連自己的兒子都無法傳授,可見君王所讀聖人之言,也只是古人的糟粕罷了」。前者講的是「順勢而為」,後者講的是「難以言傳」;二者都是直扣莊子的「自然主義」思想,而且,都是「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超越技術)」,透過展示君王無法否認的「絕技」,以取得關於某種更高觀點的發言權。

以此看來,賣油翁的「手熟說」要能和此二者相比擬,它就不能只是一般人耳熟能詳的那種「熟能生巧」,而是要呼應某種高超的思維,也就是前文所說的,強調「天然」、「純潔」、「高興」、「水到渠成」的那種「手熟」;反過來說,如果賣油翁的主張竟是傳統上用以「勵志」或「勸驕」的那種「苦練必成式」的「熟能生巧」,那就只是腐儒或酸丁的老生常談,用以教訓子姪則可,哪須寫成官民對話的格局,哪能上到莊周夢蝶的層次呢?

歐陽修在文未特別加上「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斲輪者何異?」,或者正是擔心後人誤解,把他論道的「高文」,弄成酸腐的「教訓文」;只可惜--這個要再說一次,只可惜被教科書的編者刪掉了。

國文教科書的問題

正如「解牛」、「斲輪」、以及「賣油」的言近旨遠,本文也是藉由「這一課怎麼教」,來探討國文教科書的問題;而不瞞讀者說,在解析「手熟」何以不是一般的「熟能生巧」的時候,以及,對「上尊下卑」做「人本思辯」的時候,想到枉費這麼多唇舌也未必能讓人們明白,本文作者也極度地面臨著輪扁的「難以言傳」的困境。

這事的根源,在於國文教育。我們每一個人,從小上的最多的課,就是國文;而所謂「國文」,所傳達的都是兩千年來科舉制度下那些士代夫階級的封建意識與醬缸文化。尤其令人憂慮的是,國文教育又培養了一批以此謀生者,自詡為過去那些中國文人的「傳人」。

我們一般人雖然也唸了很多「國文」,但由於各人專業領域的不同,多少都要接觸西方文化與當代思潮;只有這些國文的傳人,一直泡在故紙堆、或故紙泡出來的新紙堆裡,完全不必面對時代的變化,久而久之,就喪失了質疑與挑戰的能力:他們幾乎意識不到在專制獨裁之下人們的身份和階級之間的距離,更不會懷疑一個賣油翁怎麼會出現在大官人的後宅,還敢在那兒說三道四;因而也就無法體會作者下筆的用心,和「文以載道」的苦心,以致於硬是把一篇直追莊子的寓言,扭曲到「弟子規」的水準上去。

事情會變成這樣,也和這批「傳人」除了一傳再傳、(被)傳了又傳(人)、之外,別無其它專長有關:如果曾經精熟某種手藝,或者體驗某種創造性的活動,乃至於見識過某種知識與學問的深奧與美妙,他們就會明白,那種勵志和勸驕的「熟能生巧說」不止是酸腐,其實是對於事實的重大扭曲:聽了魯賓斯坦的鋼琴,你會說那是他的雙手「熟能生巧」?懂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你會說那是他的腦袋「熟能生巧」?

專精一門技藝或學問,要有非常多條件的配合,絕不是埋頭苦練就能成功的;對一個年輕人說什麼「熟能生巧」,說得好聽這是鼓勵他敗不可餒,實際上,就是責備他不夠用功,完全忽略他的處境和限制。然而更重要的是,「熟能生巧」這四個字,一舉取消了教師的責任;教學的方法,思想的啟迪,經驗的傳授,適材的引導,凡此種種在教育上最重要的事情,只要用「熟能生巧」一句成語-「傳人」們最喜歡成語-就可以把責任都推到學生身上:你只要練熟或唸熟就可以生巧,所以,不要問我教了你什麼,只要問你熟了沒有!

「傳人」們除了耽溺於教訓後代,他們還擅長於刪改前代:在這一課中刪去最重要的一句話,絕不是特例;從小學到高中各個教科書中,不知有多少選文都遭到變造。而最可惡的是,他們絕不告訴別人,包括不告訴使用這教科書的老師,他們到底動了什麼手腳;這種褻瀆先賢,蹧蹋謬思,侮辱斯文的事情,長久以來就是這些「傳人」所優為之的。而且,毫不意外,這些也是被「傳」下來的:乾隆編四庫全書,大量竄改典籍,靠的都是「聲譽卓著」的所謂「大儒」,更不曾看見哪個「傳人」發過不平之鳴;一直到現在,他們被「傳」的古文到底有多少是偽作,被竄改的有多少,他們也毫不在乎。缺乏批判能力的結果,就是只知道「傳」,卻不問傳的是什麼;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若是不去胡亂解讀古文,那才是怪事呢!

結語

教育改革走到現在,應該是進入實質教學內容的時候了。針對中文,台灣不是無人;相關的學者,各界的文字工作者,以及第一線的國文老師,應該都來檢視這些所謂課本,到底都是些什麼人在編,以及他們到底想把下一代「編」到哪裡去。本文做為一個發端,希望引起更多有識之士的關切。

〈賣油翁〉原文:
陳康肅公堯咨善射,當世無雙 ,公亦以此自矜。嘗射于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
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 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唯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
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

註一:魯迅「二心集」序:…我試一反省,覺得對於時事,即使未嘗動筆,有時也不免於腹誹,「臣罪當誅兮吾皇聖明」,腹誹就絕不是忠臣的行徑…


註二:「庖丁解牛」見莊子「養生主」篇;「輪扁斲輪」見莊子「天道」篇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ef198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